生而为人,他们来过,爱过,活过
夜读·开卷有益
文学常常很难为这个世界提供一个确切的答案和解释,但它却能忠实地记录并表达生命的轨迹与感受:他们来过,爱过,活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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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而为人,是为了活着,又不只是为了活着。
他们总是把悲伤装进心里,把希望穿在脚上。
——毕啸南
作家毕啸南的首部短篇小说集《生而为人》收录了九篇人性小说,书写百年胶东大地上游走的“小人物”。作家以朴实、细腻的文字,道尽了生命的悲欢离合。
《小团圆》是《生而为人》中的一篇故事,经出版社授权选摘以飨读者。
小团圆
1
今年除夕,风雪尤大。
母亲嘴上念叨着:“如今这年,一年不如一年,半点儿年味都没有了。”她这样说着,手下那些金黄的面团子却一个赛一个地滚圆,从她手里揉搓出来,个个憨态可掬。母亲小心翼翼地为它们每个下面都垫上了一张干玉米叶子,它们便成了有床榻的婴孩。我瞧着可爱,也起身帮忙,将小家伙们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热炕头上,盖上厚厚的棉被子。憨憨地熟睡了四十分钟后,面发醒了,刚刚还清瘦结实的面团,已是体大如碗,白白胀胀。入了锅,又整一个小时,它们咧着大笑的嘴,出锅了。
按家乡习俗,除夕这夜,家中男丁要居北向南地摆上一桌贡品,贡桌最中央的位置,要奉上八个大饽饽,饽饽越大,越白,咧得越开,越是说明子孙香火旺盛,祖先昌盛清明。母亲蒸的,正是一锅面贡。
父亲从门外进来,顶着满头浮雪。“真是多少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。”他感叹道。
“二楼的窗户都还没擦,你也不帮帮忙,又干吗去了?”母亲一边舀着锅里的沸水,一边责怨。
“哈哈哈,你看看,你出来看看。”父亲也不恼,闪进里屋,孩子似的欢喜雀跃。
我与母亲一同到客厅,看到各式各样的烟火堆了满地。母亲眉头紧蹙,我却乐得不行。母亲甚是厌弃这些东西,父亲又不是不知道,却还当什么宝贝似的炫耀。
“现在都不允许放爆竹了,你还弄回来这么些。”母亲抱怨。
“城里不许放,咱们这里还是可以的,嘿嘿!”父亲转过头,冲我羞赧地一笑。
我们搬家后,从村子里迁到了远郊一处依山之地,无论春秋,每日晨起,百鸟齐鸣,松歌柏动,虽少了些炊烟喧嚣,但自然之乐尽显,别有一番风味。
当日下午,不过五点钟,天竟已昏昏沉沉地要入睡了似的,喑哑朦胧。父亲跑过来跟我说:“走,咱俩放鞭去。”
我从炕上蹿了起来,穿上棉衣,随父亲到后山的一处荒野去。母亲在厨房里头也不回地冲我们大喊:“玩完早点儿回来!”
▽
连日的雪已在地面垒了近两尺高,邻居们每日清扫,在各家门口及附近扫出了一段段羊肠小路,段段相连,如一片荒无人迹的白茫茫高原里露出了一条条巇罅。我跟在父亲身后,一步一个脚印,生怕一个不小心,踩偏了脚,栽倒在旁边的雪窝子里。
到了后山平地处,视野陡然开阔。雪花仍轻轻洒洒地在空里飘荡着,一望无垠的白扑朔迷离。暮色昏沉,天空被大块大块的阴云覆盖,云边泛着神秘的暗红,雪地映照出另一种通亮,天地间宛如一幅异世界的末日景象。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,当下不禁屏住呼吸,惊叹自然界之鬼斧,敬畏造物主之神奇。父亲拿出了两支手持的烟火,这还是我童年时常见的款式,他点燃了一支,“吱”的一声,那烟火向天上去了,金黄的火花在暮光时分异常绚烂,它盛大地绽开,又迅疾落幕,千万粒碎金子自天空奔涌而下,一时好似熔金流火,一时又胜星辉万颗,飞雪为它伴舞,凛风为它吟歌。我抬头仰望,这人间风景在我眼眸里复现。
父亲打电话给邻居连胜叔,让他带上孩子一起来放烟火。不一会儿,连胜叔就带着左右邻居七八个人纷纷前来了,母亲竟也被连胜婶拖了出来。一时间,百鸟朝凤、满地飞红、双阳当空……各式各样的烟火被男人们点燃,在天上争奇斗艳。
女人们手挽着手笑嘻嘻地看着,孩子们像一只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豹子,围绕在大人们身边穿梭旋转。天上的热闹和地上的欢笑连在一起,让人不免感叹:年味虽然淡了,可人们心底依然需要个年。
七岁的球球跑到我面前,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方盒,奶声奶气地喊:“乐乐哥哥,你能陪我放这个吗?”
我摸摸他的头,把小纸盒接了过来,仔细一看,竟是我小时候常玩的一种鞭炮——摔鞭。这种长得像小蝌蚪模样的小小爆竹,多用的是白色或五颜六色的薄薄的纸包裹着些许氯酸钾和赤磷,不必点燃,只需手捻、脚踩或随手那么一摔,均可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响,即使是摔到人身上炸响,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。因为便宜、方便和安全,这种小摔鞭曾在我的童年玩伴中大为流行,但不知自何日起,竟很难再寻获它的踪迹了。烟火已非寻常物,这些粗糙的小物件,更是被淘汰在历史的角落里,供一代人偶做缅怀罢了。
球球兴奋地在雪地里跑着,他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,铆足了全身的力道,朝地面扔下摔鞭,许是地面太潮湿,又或者是球球经验不足,几次下来,摔鞭都没有响。大人们注意到他,开起了他的玩笑,孰料,球球被人笑恼了,竟一屁股蹲儿坐在雪地里,号啕大哭了起来。
我瞧着球球滑稽的样子,一时哭笑不得。忽然,我的记忆闪过片刻的恍惚,这样的场景似曾一模一样地出现在我过往的生命里。一个模糊而相似的身影穿越层层飞雪,浮现在我眼前。
是阿东。
2
阿东是我童年的邻居,是我儿时最亲密的玩伴。他虽只比我大一岁,但在我的记忆里,阿东却是无所不能的。
第一次玩摔鞭,便是阿东教我的。也是这样一个飘雪的除夕,也是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里,阿东从布袋里掏出一把糖果似的小豆子,颇为神秘地跟我说:“过来,教你玩个好东西。”他说话总是一副大人的气派,雄赳赳地,走起路来腰板儿挺得笔直,连脚步声都显得铿锵有力。
阿东会捉鱼,抓泥鳅,钓乌龟,但这些事颇为复杂和讲究技巧,我是学不会的。我唯一擅长且喜爱的夏日活动,是捉蝌蚪。傍晚时分,暑气消散,我与阿东挽上裤腿,脚丫子踩在河涧里,溪水清凉,脚底的鹅卵石却温暖极了。
阿东把一张别人扔掉的废旧蚊帐剪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白色渔网,细细密密的网在水流里飘逸轻柔。阿东耐心得很,他两只手撑着网,跟在一群乌压压的小蝌蚪后面,一步一步,将它们逼到角落处。小蝌蚪们浑然不觉危险已临,只是在愈发逼仄的空间里加速地游着。这时,阿东在网子的右角故意露出一个口子,我拿着一个宽口玻璃瓶蹲在露口处,见雀张罗,那成群结队的小蝌蚪就滑溜溜地入了贼营,自投罗网,全进了瓶子里。
不过十余日,被我们养在缸里的小蝌蚪就长了脚,阿东总是会选一个缠缠绵绵的小雨天,领我去溪水旁,将它们一一放生。
▽
我最艳羡的,是阿东爬树的本领。到了十一二岁,阿东已四肢修长如猿,他总是干干瘦瘦的,却并不羸弱,常年帮他父亲耕种劳作,他的胳膊和小腿肚子已显出了鼓鼓的肌肉轮廓。他爬起树来“噌噌噌”地一路上蹿,他爬到树上看喜鹊筑的巢,看里面张着幼黄的小嘴嗷嗷待哺的小鸟,我却只能在树下干着急。
一次,我实在好奇得不得了,我说:“阿东,你把那巢取下来给我看一眼,或是取一只小鸟下来也好。”阿东说:“那可使不得,祖宗说了,莫打三春鸟,它们且小着呢!”
自上学读书后,我的功课一直很好,阿东的成绩则时高时低,常常垫底。当下被他这样教育了一番,我却心服口服。
不过阿东爬树再快,也没有狗跑得快。某年秋天,阿东常去喂养的一只流浪猫被村里的一户人家打死了,阿东找那人理论,那人说猫发了春,天天鬼叫,吵得人心烦,早该死了。阿东气不过,也打不过,他忧愁了好几日,总是落落寡合。终于在某天下午,他悄咪咪地找到我,说有一个危险的大计划,问我敢不敢和他一起。我素日怯懦,但一听他是要为猫报仇,顿时义从心头起,勇自胆边生,况且是为好兄弟两肋插刀,这样的壮举怎可推却。我一脸大义凛然地追随他,阿东也满是孤勇悲怆,我们兄弟二人,便向柿子林里去了。
打死猫的那户人家,在离村子不远处种了一片柿子林。正值柿子将熟的季节,阿东决定带我去偷柿子,以报杀猫之仇。
阿东只穿了一件长袖单衣,他把上衣脱下来做成了临时的兜子,光着膀子就蹿到树上去了。阿东负责爬树摘柿子,他将柿子扔下来,我负责捡拾,并充当放哨人。风簌簌地吹着,林子里一时鸦雀无声,阿东摘得飞快,我捡得紧张。我们都遗忘了时间的存在。
正当我们忙得不亦乐乎之时,突然几声犬吠从远处飘来,我心里一惊,竖起耳朵静听,果然,是狗的声音。我吓得半死,手里的柿子扔了满地,我不敢大声喊,只能仰着脖子朝树上轻轻地唤:“阿东,来人了,快跑!”
我喊了几声,阿东爬得太高了,他好像听不到我的声音。我心里害怕极了,只觉得那狗马上就要出现在我眼前。我顾不得那么多,又大声喊了一声:“阿东,快跑!”喊完,我就撒腿先跑开了。这次阿东倒是听到了我的呼喊声,但这喊叫,也把林子的主人和狗喊来了。本来他们还不确定我们的具体位置,这下可完蛋了。
我一口长气跑回了奶奶家,跑得比豹子还快。进了家门,我才敢停下来,只觉得肠胃都要被我吐出来了。好一会儿,我才冷静了下来,发现自己还抱着阿东的衣服做成的兜子,兜子里满是青黄的柿子。我赶紧打开奶奶的柜子,那是一个老式的梨花木柜,里面藏着的都是奶奶最喜欢的衣物和被褥。我把柿子藏在柜子最底层的冬被里,生怕被人发现。我等啊等,等啊等,等到天都黑了,奶奶从菜园里回来了,却依然没有人来抓我。我提着的心这才慢慢平复下来,一路探着脑袋,回家去了。
到了家,妈妈跟我说:“阿东又闯祸了,人家老朱都找上门来了,说阿东去偷人家的柿子,害得阿东爸妈好一个赔礼道歉。”我臊得满脸通红。妈妈又问我:“老朱说阿东肯定还有同伙逃跑了,不会是你吧?”我大声嚷嚷着:“才不是我,我在奶奶家,不信你去问奶奶。”
▽
当晚,我辗转反侧,一夜难眠,心下想着,阿东必然没有把我供出来,自己担下了一切;又觉得自己是个逃兵,还撒了谎,越想越是羞愧,眼泪都要流出来。我坐卧难安,起身又穿上了一件小褂,把阿东的衣服藏在小褂里,翻墙出去,偷偷地潜进阿东家里。阿东爸妈都睡着了,我蹑手蹑脚地进了阿东的小屋。
“阿东,你睡了吗?”
阿东趴在炕上,屁股朝天。他扭头看见是我,咧嘴笑了:“没呢,我爸打我打得屁股疼。”
我走上前去,摸了摸阿东的屁股,眼泪终于掉下来了:“我做错事了,你骂我吧,都是我的错。”
我越说泪珠子越大,仿佛挨了打、受了委屈的是我似的。
阿东见我这样,赶忙起了身,笑我说:“多大的人了,这么点儿事还哭鼻子。我爸就是怕要赔钱,在那人面前做做样子,他心里明镜似的。那人随便杀害生命,就是他不对。再说,咱们不是报仇了吗?”
我说:“那你疼吗?”
阿东说:“一点儿都不疼,不信你看。”他边说着,边用手使劲儿拍了下自己的屁股,却“吱哇”地叫了一声:“妈的,好疼!”
这下轮到我笑出声了。
▽
偷柿子事件就这样慢慢被遗忘了,直到约莫两个月后,奶奶将过冬的被褥拿在日头底下晒晒,却发现被子上长满了霉斑,被角儿全烂了。
我藏在里面的柿子,熟透了。
3
童年是美丽而短暂的。
不久,我就念了高中,住校了。阿东没有考上高中,他去了我们小城的一所职业技术院校。这期间,我们还常常写信,我读高二时,阿东写信跟我说,他谈恋爱了,女朋友是他的同班同学,人娴静又漂亮。那年冬天,阿东笨拙地给自己的女友织了一条围巾,满是少年的气息。他信里说,给我也织了一条。我满心期盼着,等见了礼物,却是又感动又气恼:那围巾,洞比毛线还多。
又一年,我考上了大学,阿东也毕了业,听母亲说,他常常与他父亲争吵,不多久就一个人随着外出打工的老乡去了广州。
▽
也不知道是具体的哪一天,总之,自某一天起,我和阿东就彻底失去了联系——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,我们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失去彼此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些曾在你生命中热烈走过的人,大都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。
▽
最后一次见到阿东,是我参加工作后的那年春节。时值大年初一,风雪满城,天刚刚有些亮色,大伯便早早地来唤父亲与我回村子里,向亲族里的长辈们拜年。早上九点多,挨家挨户地拜完年后,大伯与父亲要去打牌,我一个人撑着疲乏的眼皮往回走。
雪花漫天漫地,我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扣在脑袋上,踏着厚厚的积雪,低头默默缓行,满脑子只想着能赶紧回家补上一觉。积雪甚厚,人们只清扫出了一条宽不过一米的小路,迎面若遇到人来,便只能一人先停下来,侧着身子让一让。我裹着厚厚的衣服,像只没睡醒的熊,走一会儿停两步,这时,一个瘦瘦长长的身影顶着满头的白雪向我走来,他越走越近,我便先停下脚步,侧过身子,给他让路。
等他快要逼近我眼前了,我才惊喜地从帽子里探出颗头来:“阿东?”
他也停下脚步,上下打量着我。他语气清冷,眼神里透着一股疏远的陌生:“过年好啊,回来过年呢?”
他问得好似我们常常见面,又好似我们从未相识。他穿着一件驼色的毛料大衣,衣面上起了一团团薄薄的毛球,雪落在这些毛球上打湿了一片,显得这粗糙的衣料格外陈旧。他的头发细细碎碎,头中间已隐约能看见青褐色的头皮,两个鬓角也是光秃秃的。他才不过二十几岁,我却仿佛已看到了他父亲衰老的影子。
数年未见,欣喜和恍惚自心里交杂而生,我们都沉默了十几秒钟,我才开了口:“你也不联系我,这几年过得咋样?”
“嗐,混口饭吃。”他一双粗壮的手叠在腹前紧握着,一个留着两道疤痕的大拇指漫无目的地抠唆着另一只皴裂的手。
他这样简单地回答了我,却再无话了。我们一同站在这条狭长的小道里,风吹过雪的声音咝咝作响,空落落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寂寞的声音。我反复思忖着该如何表达往昔的热情,他却先开了口:“俺还得赶紧去给俺二大爷拜个年,你难得回来一趟,赶紧去忙吧。”
他礼貌而平静地说着,说完,就迈着步子往风雪里去了。帽子上密密麻麻的绒毛遮挡住了我的眼睛,我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,半天没转过头。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奇幻的梦,在我还怅然若失时,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我与阿东再无联络,直至我们搬家后的第二年,老家传来消息:
阿东失踪了。
4
阿东每礼拜都会给老周婆打两个电话,在外多年,这个习惯,风雨不动。
按乡下的辈分,严格地讲,我应该唤阿东叔叔,他的父亲我得叫爷爷,他的母亲我要叫奶奶。阿东全名叫周东,我从小唤他父母为老周爷、老周婆。
阿东孝顺,时不时地会给家里寄回一些广东的土特产,有一年老周婆过生日,他还特意去了趟香港,给母亲买了一只翡翠镯子。村子里的人见了,都羡慕老周婆养了个好儿子,老周婆总是抿嘴笑笑:“孩子去了大城市,心思也洋气了,我们这样的人,哪里配戴这么好的东西?”她嘴上这样说着,却天天晃着那翡翠镯子在太阳底下转悠,日光在深绿的翡翠上折射出一道道通体的荧光,把老周婆的心也照得堂堂亮亮的。
▽
那周阿东却一个电话也没有,老周婆心里想着,该是儿子太忙了。到了第三天、第四天……她的心就慌乱了起来。她什么也做不了了,只能一直坐在电话机前,静静地守着,等着,盼着,盼着电话铃“丁零零”的声响。或者,她走到门口,抻着脖子一直往南看,好像这样看着看着,阿东就会从南边走过来。
老周婆从来不主动给儿子打电话,她怕他忙,自己又老了,说话啰啰唆唆的,怕耽误了孩子在外面的事情。老周爷见老周婆这样,直冲她嚷嚷:“孩子都多大了,二十好几的人,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事?你哪儿至于这样?”
老周婆垂丧着脸说:“都怪你,就是得把孩子给逼走!”
平日里,但凡阿东在外面遇到了点儿糟心的事,老周婆就会把矛头全指向老周爷。她唠唠叨叨的,像个复读机:“如果不是你事事都看儿子不顺眼,他也不至于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受罪。”
老周爷嘴上虽然强硬,心里却也放心不下。他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个土黄色的小本子,里面记着儿子的手机号码。他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按下数字键,心里紧张得像打着小鼓。儿子总是和他妈打电话,偶尔才和他这个当爹的聊上几句,二十几年来,父子俩好像总隔着一道厚厚的墙。他这辈子过得不顺意,也不知怎的,气总是控制不住地发在儿子身上。阿东也是不争气,书念得差,还净调皮,为此小时候没少挨他打。
好不容易等阿东中专毕了业,工作也找不好,他气得又拿着棍子想要打,这次阿东却一把夺过棍子,梗着脖子跟他喊:“你反正就是看我哪儿哪儿都不当你意,你等着我证明给你瞧!”第二天,阿东就离家出走了。几天后,他给老周婆打来电话,说是到了广州。
老周爷想着儿子每次遇到不耐烦的事,那干干瘦瘦的眉骨就会挤在一起,真真是一脸欠揍样。但他又害怕儿子不接电话,一种不祥的想法跳到他嗓子尖上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他想起阿东刚出生的那一天,是个下午,他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,医生出来说,生了个小子,母子平安。老周爷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,他的心都要从笑着的眼角里掉出来了,那一刻,老周爷第一次觉得,老天也算宽待他。
电话那头却一直是“嘀嘀”的声响,无人接听。老周爷又连夜去了村东口的老刘头家打听,老刘头的儿子也在广东打工。老刘头当即给儿子打了电话,却并没有得到半点儿消息。刘家儿子在那头安慰老周爷,年轻人在外面玩闹,一时忘了也是有的,让他们二老不必太挂心。
第二个礼拜三,恰巧是老周婆的生日。这一日,老周婆早上四点多就起床了,她穿着阿东去年给她买的一套紫红色绣粉芍药花样的针织连衣裙,戴着绿莹莹的翡翠镯子,又强打着精神,去县城里时髦的理发店剪了个头发。她满心的欢喜和期盼,这一天儿子是绝不会忘了的。到了太阳落山的六点钟,该吃长寿面的七点钟,夜色如墨的八点钟,桌子上的钟摆“嘀嗒嘀嗒”一刻不停歇地摇荡着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。阿东的电话却始终没有来。
老周婆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,她面色如灰,转头冲老周爷喊:“我要报警。”
这时,门外却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。
公安局来人了。
▽
那日我正伏案写字,窗外轻柔柔地飘着漫天细雨。两株紫藤攀爬在竹子架上,正对着我的窗户吐露清香。不一会儿,雨竟起了势,原是丝丝柔柔的春水,由小到大,“噼里啪啦”地随着南风吹打到玻璃窗上。无依的紫藤也只能随风挣扎,齐刷刷地飘入我的视野,似是在向我求救。可雨遮挡住了我的视线,玻璃上的水珠自上而下地滑过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痕迹,不过几秒,它们就连绵成片,我再也看不清窗外那两株凄凄紫藤了。
电话突然响了,将我从遥思中惊醒,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,她说,阿东没了。
我十五岁时,爷爷去了;十九岁时,姥爷去了,想来那时我也是伤心的,但那伤心是遥远的、片刻的、懵懂的。又过几年,素日里疼我爱我的小姨、奶奶也去了,我那时有了感知死亡的具体能力,方知人的生命是渺小的,痛苦也是渺小的,任你痛心入骨,肝肠寸断,哀毁骨立,也改变不了分毫。我想,终有一天,最爱我的父亲、母亲也是要走的。
我望着窗户上那纵横的雨滴,自一滴雨打落在窗上的那一刻起,因着地心的引力,因着风的轨迹,它将流向哪儿,将如何流动,都已是注定的了。我与阿东,前后同生在一个村庄里,长在同一棵杨树旁,喝过同一条溪水,走过同一片土地,盖过同一床被子,做过同样的梦。我们沿着同一条命运的河而来,却渐渐走向了分岔的路,直至再无交点,最终天人永隔。
阿东走了,我童年的一部分仿佛也消失了。我意识到,关于死亡,我们所悲伤的,并非那个死去了的客观存在的肉体,而是我们与这个鲜活的生命曾建立的一切情感连接,都将消散不见了。上天曾赐予过我们一些美好的东西,然后再将它们一点儿一点儿地拿走。伴随着一些人的离开,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也死去了。
也是在这样一个阴雨缠绵的暮春初夏,十一岁的阿东带我去河边放生长了脚的蝌蚪,他那样一个热爱生命、天真无邪的人,如今魂归于江海,可否将息?
阿东走了,他只比我大一岁。死亡离我又更近一步了。
5
阿东的遗体是在河边发现的,老周爷和老周婆随警察去广东辨认。当地的警察说,是郊区一家水库的养殖户报的警,综合调查走访、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情况,警方确认死者符合生前溺水死亡的特征,排除他杀。
▽
老周爷不相信那是他的儿子。
他们见了尸体,那孩子的脸已被河水浸得模糊,看不清样貌,很胖、很圆。老周爷说:“我儿一米八几的大个子,他肠胃不好,从小到大就没胖过——这不是我儿!”
警察说DNA比对过了,是他。
老周婆一听儿子真的死了,又哭倒在地上,几个人都拉不起来。
▽
村子里的人说老周爷魔怔了。他静悄悄地回来,辞了工地上的工作,卖了养的牲畜,带着老周婆,到广东找儿子去了。他四处打听,去儿子打工的电子厂问,老板嫌他晦气,让保安赶他走,他就跪在人家厂子门口,一下一下地磕头,嘴里喊着:“救救我儿吧,救救我儿!”连保安都不忍心再驱赶他。
他又记得,儿子以前在电话里提起过,他谈了一个女朋友,闹了不愉快,两人分了手,那女娃回湖南老家了。老周爷想儿子是个重情的人,说不定是放不下那女娃,去湖南寻她去了。老周爷又拖着老周婆,从长沙找到湘潭,从衡阳走到湘西。路上,老周爷把钱藏在了裤头儿外缝的一个小兜子里,可就算这样,他在火车过道睡了一觉,钱还是被人偷走了。
一个礼拜过去了,一个月过去了,一年过去了……时间并非治愈一切的良药,有时它只是将痛苦拉扯得更为细碎绵长。人们瞧见一对白发枯干的老夫妻,一人挎着一个包袱,女的佝偻着,男的扶着她,步履蹒跚地往前走。没有人知道他们将往何处去,连他们自己都稀里糊涂。可当有好心的人问起来时,老周爷混浊的眼睛却立即有了神采,他磨动着没了血色的嘴皮子,跟人家说:“我们找儿子去。”好心人问:“你儿子在哪儿呢?”老周婆就哭,哭得路人心都碎了。
老周婆病倒了。老周爷送她去医院,医生说:“是心脏病,要住院,可不能再这样走了。”老周婆死活不愿意,她说:“咱们没钱了,得留着找儿子。”老周爷说:“你放心住,以后我白天去工地干活儿,晚上咱们再找。”老周婆说:“你要是把我自己留在医院里,我就拿刀扎死自己。”老周爷没办法,带着老周婆出院了。
老周爷好说歹说把老周婆带回了老家。他说:“万一儿子是进了传销组织,或是真遇到什么困难,解决完回来了,进了家门,发现我们都不在了怎么办?你在家等着,儿子知道他娘在家等他,说不定就回来了。”
老周婆说:“那行,左右我如今走不动了,跟着你也是个累赘。”
老周婆一个人守在故乡等,儿子丢了,她却再也不埋怨老周爷一句。老周爷一个人带上了干粮,天不亮便启程。村子里的人见着老周婆日日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杨树下朝南看,没有人忍心上前问什么。大家开口都是说:“别上火,病坏了身子,阿东回来见着该伤心了。”
整个村庄都在守护着一个谎言。
▽
一日,邻居秦嫂包了荠菜馅的饺子,端着一盘送给老周婆,却发现老周婆躺在地上,口吐白沫,四肢抽搐,快不行了。秦嫂吓得大喊,邻居们又喊来村里的干部,大家伙儿匆匆把老周婆送去了医院。老周爷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。老周婆在里面动手术,老周爷隔着门蹲在地上“哇哇”地哭,乡亲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平日里倔得像头驴似的老周爷哭成这副模样。医生上前劝他,说这是医院,要安静,又叹了口气,离开了。
老周婆抢救回来了。她睁开眼,看见了老周爷,眼神空荡荡的,她说:“我知道,咱们的东儿,没了。”
老周爷坐在病榻前,摸了摸老周婆全是褶子的额头:“走了,孩子走了——你可别也丢下我。”
老周爷不再出去找儿子了,老周婆也没有再出现在村口的那棵白杨树下。两人捡了很多流浪猫、流浪狗,阿东幼时便心疼这些被人抛弃的小生灵,如今,换它们陪着一对孤寡老人了。
这年除夕,风雪尤大。
村子里已经不许放鞭炮了,人们私下议论,不放烟火,哪里还有个过年的意思。几户不听管教的人家屋顶上,“吱”地冒出一声震响,那漫天的烟火,在雪夜里,格外好看。
晚上八点多,老周爷早早地在院子里给祖宗们上了贡,磕了头,便回屋和老周婆躺到了炕头上。屋子里关着灯,静悄悄的,老周婆被窗外的烟火眯了眼,她说:“我东儿小时候可爱放鞭了。”
老周爷笑笑:“我昨儿听广播,说北京有对教授夫妻,儿子也走得早。他们老了、病了,一起住的院,他俩的病床挨着,一人伸出一只手,正好可以牵着对方。他们就这样躺在病床上手拉着手,第二天早上,竟一起走了,你说这奇不奇?”
老周婆说:“那他们可真是有福气,可以一起去和儿子团圆了。我要是真有一天下不了床,就自个儿先去找咱儿了。”
老周爷“嘿嘿”地笑:“你先去。等我求了人,把东儿的这些猫猫狗狗都安顿好,我就找你们娘儿俩去。咱们一家三口,在那头,也高高兴兴地、好好地过一个团圆年。”
(本文有删节)
毕啸南首部人性小说作品《生而为人》,书写百年胶东大地上,小人物搁浅的命运。他们被生活的风浪所裹挟,饱含着生命的沧桑与情感,去接受命运的审判。生而为人,拙而不屈,他们把悲伤装进心里,把希望穿在脚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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